燕京的风,比定阳还要冷上几分。
十一月刚至,幽山内竟飘起雪来,黑夜中,山顶悄悄地裹上了银装。
屋内,温暖的烛光摇曳。
看着面前少女灵动的眼眸,萧必安神色幽深而复杂。
他没有回答,可少女却像是非要个答案。
“但我相信,表哥一定不会如他们所说的那样,对吧?”
她的神态天真如初升的朝阳,将萧必安心底的阴暗照得无处遁形。
那些曾经所做的事,一桩桩、一件件,他从未觉得自己有错。
这世上本就是弱肉强食,哪有对错?直到弱者被强者吞入腹中,也只能怪弱者的无能,没有提前防范。
萧必安想要强大,也从不觉得自己亏心。
可当听到少女天真又笃定地说出这番话时,他的眼前却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影,他好像没办法告诉她,自己是好人。
萧必安垂下眸,嘴里也没了味道,“面凉了。”
没等到萧必安的答案,子书岁轻叹了一声,做出了让步,“那快吃吧。”
他是不是好人。
子书岁又怎会不知道呢。
她从来就知道,他,是个恶人,彻头彻底的恶人。
两碗长寿面很快就见了底,那个熟透了的番薯静静躺在火炉里,最后被子书岁拿起。
她将番薯拨开,在萧必安诧异的神色下,她不好意思地说,“我还饿。”
萧必安发现,瘦弱的表妹,原来那么能吃。
似回tຊ应他心中所想,子书岁腼腆一笑,“其实我饭量挺大的,以前也没有这么瘦,来了侯府后肉都掉光了。”
此言何意。
萧必安看着她,心想,她这是在抱怨吗?
“我会让阿远跟管家说一声,以后你想要吃什么,就跟厨房说,不必委屈自己。”他从容道。
子书岁的两个小梨涡又露了出来,仿佛就在等待他这句话,“谢谢表哥。”
“我还有一件事。”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。
萧必安见她得寸进尺,也没有生气,“你说。”
子书岁指了指面前的碗,“我不想洗碗。”
本以为她是有什么要求,却不料只是如此简单,萧必安起身,将两个碗端起,走了出去。
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子书岁的脸色瞬间耷拉下来,一只手揉了揉脸。
每天面对着他不是柔弱地哭就是傻傻地笑,她的脸都快笑僵了。
这么冷的天,今天还在水里泡了那么久……
剥开番薯的皮,子书岁狠狠地咬了一口,而后起身,走出屋去。
廊下仅仅挂着一盏灯,灯的周围泛着金黄色的光圈,有些昏暗,但至少能照亮脚下的路。
透过光圈,子书岁看见院内雪花纷扬,草地上也攒了一层薄薄的雪。
仰头望去,只见大片大片的雪花洒落,她伸出手,感受到那冰凉的触感。
燕京的雪,还是那么凉。
上一回看燕京的雪,是什么时候?
好像还是八年前,她在漆黑的牢狱内,唯一的曙光便是那道小窗,那时甚至还没到十一月,就像是上苍见证了她的冤屈,赐予她一场大雪。
雪花顺着小窗,零零散散地飘落进来,落在她的溃烂的伤口上,让她难得地有了除了痛,之外的感觉。
定阳居北,一到冬日雪也是少不了,可即便雪再厚,子书岁也觉得定阳比燕京暖和些。
而平亭在燕京以南,平亭少有降雪。
思及此,子书岁朝着厨房的方向,惊讶出声,“表哥!下雪了!”
言语中满是兴奋,她收回接雪花的手,掌心内看不出雪,却被雪淋得一片湿润。
她跑进厨房,看见了那抹高大的身影。
他真的在洗碗。
他竟然真的会洗碗。
子书岁愣了一瞬,然后慢步到他身后,一副很宝贝的模样伸出手,在他面前——
“表哥,你看这是什么?”
手上空空如也,萧必安瞥了一眼,目光便移到她的脸上,见她满脸欢喜,他生硬道:“山中气候低,莫要贪玩,会着凉。”
子书岁心中冷哼,他还知道她会着凉?白日在水里泡了那么久,他不都冷眼旁观着呢。
虽心里觉得好笑,可子书岁的面上却仍是一副单纯的样子,她瞧着自己的掌心,嘀咕一声,“凉吗?”
而后她的眼神瞥向了正在低头洗碗的男人。
萧必安穿着一袭黑色锦衣,他的狐裘脱在了屋内,此时脖颈都露在外。
她有心使坏,立即伸手将掌心对准他的脖颈,贴了上去。
触碰的那瞬间,冰凉的掌心逐渐变得温热,他的体温缓缓地传向了她的手里。
子书岁比他矮一头,就这样抬着头,冰着他。
萧必安身子微僵,完全没料到她会有此举动,也没有想到她胆大到这个地步。
许是今日他过于好说话,才纵容地她这样放肆。
萧必安手上洗碗的动作停了,低头看她,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厨房内悬挂的油灯。
子书岁只看见他面容上的阴影,和他那双漆黑无光的眸子,她嘴巴一扁,
“表哥,你生气了吗?”
“我错了。”
嘴上道着歉,手却还是贴着他。
萧必安沉沉道:“很凉。”
“哦。”子书岁这才怏怏不乐地收回手,她的视线落在萧必安手下的碗筷上。
“表哥,碗洗得好干净。”
拍马屁似的一句话,没得到他的任何回应。
索性她收回了手,萧必安也没同她计较,顾自又清洗起碗来。
子书岁看着他的动作,又道:“表哥经常洗碗吗?”
没有回应。
只有哗哗的水声。
“表哥,要帮忙吗?”
他不说话。
“表哥,明日我们吃什么?”
他娴熟的洗碗动作已经步入最后一个环节。
“表哥,明天你会做饭的吧?”
“今晚会不会很冷,棉被是新的吗?”
“表哥,我想玩雪。”
……
在她一声声的表哥下,萧必安将手洗干净。
而后他快步走了出去,子书岁一瘸一拐地跟上他。
但她没有进屋,而是在小院内,踩着那层薄薄的雪。
子书岁发现她的行为并没有吸引来萧必安的围观,于是打了个寒颤便走回了堂屋。
彼时,萧必安已经在偏房内铺床。
不知何时,子书岁又走到他的身后,幽幽道:“表哥,你会的好多呀。”
萧必安将被子铺好,冷着脸道:“今晚你睡这,半夜不许跑出去。”
子书岁乖巧地点点头,“那表哥睡哪里?”
“隔壁。”他说完,转身离开。
隔壁是他的主屋。
夜深人静时,子书岁躺在床榻上,这床大概是许久没有睡过人,也没有修葺过,转身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。
正当她即将入睡时,床榻突然下坠——
“嘭!”
塌了。